一份民间诗刊,挣扎了整整10年。10年来,直至今天,诗歌一直在受到指责。人们把诗歌不景气的原因归咎于诗人,并抬出了屈原、李白来作例子;人们对着诗歌吹胡子瞪眼睛,好像在说:你们占据着“诗人”的雅名,不为我们说话、呼喊,只写一些我们“不懂”的东西,还要让我们出钱去买。那么,诗人们不想让你们掏腰包了,他们自己筹钱印行,送给愿意读的人读。这种做法无非是想维护自己表达的自主性,不愿让诗歌变成别的什么的工具而已。他们为此付出了代价。现在看来这也不行,《他们》最终停刊了。
1994年在广州我第一次见到韩东,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《他们》将要停刊。我向韩东投了稿,一篇关于诗人翟永明的评论。他接着就匆匆地赶往深圳,说是要到印刷厂看第8辑《他们》的清样,并去找一位有了点钱的诗人筹第9期的款。大约过了半年吧,我收到了从南京邮来的第9辑《他们》(事实上就是最后一辑)——大16开的版本,样子素朴得有些孤寒,除了白纸黑字没有任何装饰,且只有诗歌和作者的名字,连字体也只有一种,即清一色的楷体。整本杂志形式纯洁得就像“他们”诗群诗人们的语言一样。
美好的日子里,吹来了一阵风/像春风一样和熙,它就是春天的风/还有温暖的阳光,一起改变了我/使我柔软、善感,迷失了坚定的方向
严酷的思想产生于寒冷的季节/平静的水面凝成自我的坚冰/大街上我感到眼眶潮湿/灵魂的融化已经开始……
——韩东:《美好的日子》
……它不是鸟它是乌鸦/充满恶意的世界每一秒钟/都有一万个借口以光明或美的名义/朝这个代表黑暗势力的活靶开枪/它不会因此逃到乌鸦以外/飞得更高些僭越鹰的座位/或者降得矮些混迹于蚂蚁的海拔……
——于坚:《对一只乌鸦的命名》
我真不明白,许多人连高度复杂的软件和股票数据都能弄得清清楚楚,却读不懂这些简朴的诗歌;许多人连通货膨胀、环境污染都不怕,却怕这样一些单纯的词汇。对于诗歌来说,历史不会改变到哪里去的。在权力、金钱、功名、欲望面前,诗歌似乎总是显得那样不合时宜、不可理喻;加上“他们”诗群的诗人们主张“口语诗”,主张在最平凡的、为世俗社会忽略或遮蔽的日常生活细节中,发现他们的诗歌灵感、找到诗的精神,并尝试用一种最透明的、没有被观念、价值、道理等苍白的“大词”污染的语言来表达。这对急功近利的当代人来说,自然就很难引起共鸣了。
传统的农业社会有很多的弊端,但它却是产生诗歌的又肥又毒的土壤;现代市民社会的确有许多好处,但它却是一块水泥地板,诗歌是无法生长的。人们从理论上奢望现代市民社会能培养独立的、有个性的人,事实已经证明不是这样的;市民社会的“经验同化”已经到了可耻的地步。今天,诗歌的奄奄一息的状况,诗人们的纷纷改弦易辙,包括坚持了10年的《他们》的突然消失,是否正好是这个时代一个恰如其分的隐喻呢?
“他们”诗群的诗人在这个嘈杂的世俗社会中,能保持宁静的诗的心境,能维护个体经验的独立性,并把一个时代在自己心灵上的印痕留在了诗行中,靠的是他们与众不同的“纯粹的眼睛”、敏感的心灵,以及他们对诗歌语言的珍惜。
印数很少的《他们》诗刊今天恐怕是很难见得到了。好在漓江出版社编辑出版了《〈他们〉十年诗歌选》,收集了韩东、于小韦、小海、朱文、吴晨骏、刘立杆、吕德安、翟永明、杨克、于坚等46位诗人的176首诗歌,为我们保存了一份珍贵的资料。